围 城
栏目:文化交流 发布时间:2015-05-20


沈惠勇
 
围 城(图1)

东 渡
清道光二十五年初夏的一个黎明,素有“海南透天津”之说的铜陵衙顶孙九太公最后看一眼澳雅头上的老家,便指挥着他的八艘“北船”消失在浩瀚东海之中。上海天津朝鲜广州海南西贡都去过了,过黑水去那个小岛闯一闯还不是小菜一碟?九太公和一街之隔的澳路街九王大黄献珍对于此次东渡去台信心满满。九王大的“红龙”、“青龙”船队曾多次合力打退海盗船,令海盗闻风丧胆,他们还怕这一次不知深浅的东渡?不要说“东山陆桥”和“南岛语族”的发源地,也不要说郑成功水寨操台上的刀光剑影和施琅将军天后宫旁挥师出海,更不要说东山戍台“官兵”的骁战英勇和“寡妇村”阿婆的望断愁肠,他们知多了也见多了。铜山城从唐、五代开始与台澎便已有通航,而且与台湾一水之隔的铜山城是历代大陆移居台湾最多的沿海岛县。从公元1279年开始,元兵攻击铜山,为避战乱,部分铜山人“夺舟入海”逃往澎湖。明万历年间,明政府为保卫台湾,曾设“澎湖游兵”,调“铜山营”官兵出戍澎湖,三年换防一次,有部分人留居不返。明崇祯年间,因大旱,明将郑芝龙招募饥民入台垦耕,铜山人相继入台。明末,铜山数百名青壮年跟随郑成功收复台湾,留住开发台湾。清康熙十九年因清兵攻入铜山部分人随郑经撤往台湾澎湖。清康熙二十二年,清政府统一台湾,铜山人被调班兵入台。尤其国民党败退台湾前夕,全岛被抓壮丁4975名,仅铜陵镇就有999人,占五分之一,居全岛首位。
出南门、穿澎湖、过黑水,东渡台湾而去的铜山人从最初避战乱、戍台澎、开垦耕的被逼与无奈,那是一种无法选择的选择。到后来的港口通航、造船捕鱼、经商办企的自觉自发,那种离城而去扬帆出海的胆略,是对海洋文化的渴望还是对自己命运束傅的解脱,谁能说的清呢?
西 学
1919年,时年20岁的萧苙云血气方刚,报国心切,受“实业救国”思潮影响,毅然决然赴法国留学,成为东山县首位出国留学生。萧笠云太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会,在法留学期间,他如饥似渇地吸取知识,争取多学些东西报效祖国回报家乡。毕业时以优异成绩获法国东方工学院纺和织第一等文凭及银质奖章,还与周恩来、李富春、邓小平等留法同学合影。萧笠云自己觉得在学校所学知识有限,恳请校长举荐到附近纱厂专事实习一年。毕业后再由母校校长介绍到NSC棉纺机器制造厂任见习工程师一年半,从绘图一直到翻砂制模、操作工床、修整配件、制钢炼铁,样样体验,皆出正果。
如同狄更斯双城记般无奈的感叹:这是一个光明的时代,这是一个黑暗的时代。萧笠云似乎也永远是个矛盾的人,总是生活在亲在与远游、原配与挚爱、西学与归国、学优与致仕、知识与实践、北上与南下、去台与思乡的痛苦思考与矛盾煎熬中。那一个时代的萧笠云和萧笠云们是无法免俗的,如同北平沦陷后,傅斯年陈寅恪那一拔人,在北平、西南联大、重庆、南京、台北之间来回徘徊痛苦抉择,在舍与弃、去与留、学与仕、忠与孝、家与国、生与死之间无奈选择。还好,无论是居庙堂之高还是处江湖之远,也无论是身处顺境还是身限圄囹,一拔又一拔跋山涉水西去求学的铜山学子,始终洁身自爱严守风骨,始终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始终明是非、探真理、求知识,始终在狭缝里求生存、守底线、操本业。人的一生似乎总是生活在选择中,但人的一生为什么要那么多的选择呢?
南 下
曾启昌绝对配上“新加坡七君子”头上的光环和荣誉,他开设的“曾启昌行”拥有大小渔船四十多艘,盛极一时。铜陵人南下飘洋过海的历史悠久,都在百年以上。刘桂于1736年旅居安南(越南),距今约275年;薛佛记,其母旅居马来西亚,也有二百余年;旅居新加坡陈金华,其祖母去新加坡至今已有150年以上;南门黄秋南的儿子黄朴,最早到印尼爪畦,也有一百来年。铜山人乘帆船飘洋过海下南洋,到越南、泰国、菲律宾、缅甸、柬埔寨、新加坡、马来西亚、印尼等国家和地区谋生,安居创业。有的当工人、店员、小商贩、教师、医生、公务员、船员;有的经营建筑业;有的开办公司、工厂、行号、侨批发;有的创办学校、办报刊;有的参加当地的政治活动和进步组织,当上市级或国会议员、工人运动领导者等。例如,旅居印尼的举人马徵祥曾任爪畦《叻报》编辑;旅居缅甸的贡生纪之永任仰光中学校长;旅居新加坡华侨张大江、陈宝善、江粹侯等都是满清秀才,从事教育事业;薛佛记是"福建帮"的开山鼻祖。
闯十趟关东不如走一趟西口,走十趟西口不如下一回南洋。因“迁界”、“内战”、“破产”、“灾害”、“婚姻”等原因而一次又一次、一批又一批下南洋谋生的铜山人,既有对未来充满希望的人,也有在家乡故土呆不下去的人。和其他地方的人一样,铜山人也喜欢固守一亩三分地,愿意过“老婆孩子热坑头”的平静生活,要做一个离家的游子,要到新世界去努力与开拓,那是需要何等的勇气呀。没有一个铜山人愿意背井离乡,也没有一个铜山人愿意抛妻别女去那个不知何时是归途的地方。他们永远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也永远不知道等待他们的是什么,先挣脱围城出去看看再说,那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也是别无选择的选择。
北 上
既得到爱国华侨陈嘉庚、云南国民政府主席龙云赏识,又深得蒋介石怜爱,且娶宋美龄的义结金兰胡文英为夫人,铜陵顶街人陈雯登绝对是个人物。他饱读诗书,是西贡福建会馆的创始人之一,又曾南下新加坡任教多年,辗转云贵,出入东南,东渡台湾,西居美国。和北平的那些学界鸿儒在战火纷飞的年代被逼南渡辗转逃难不同,我们城内的学人则纷纷到南京北平等政治文化中心施展拳脚。陈雯登也曾北上南京“遗族学校”执鞭任教,和东山县走进北京大学学习和工作的第一人、季羨林高徒、著名韩语教育专家许维翰一样,怀着深沉的乡土情怀,又秉持厚实的学养基础,孜孜以求,上下求索。陈雯登许维翰以及从铜山城里走出去北上学习探索求知的一代代学人,和其他人一样,也难免陷入人类的围城困境:不断的追求和对所追求到的成功的随之而来的不满足和厌倦,两者之间的矛盾和转换,其间交织着的希望与失望,欢乐与痛苦,执著与动摇,这一切构成了人生万事。无论怎样的矛盾交织和困难选择,这一代的学人或继续前人的知识遗产,或师从前辈良师,或靠潜移默化而无师自通,或成一代大师,或成学识楷模,或成人品典范。
山上山下多秀色,城里城外皆文章。头枕龙潭山,脚踏南门湾,岛屿环抱,苏峰拱秀,得龙脉,沾仙气,铜山古城乃是千古风水宝地。这种山水相依得山借水的灵气,造就多少或东渡西学或南下北上的铜山人在无数次巅泊流离和人生抉择中始终保持风骨与气节。
心 城
二十五年前的五月也来六朝古都秦淮河畔夫子庙边惯看秋月笑谈烟雨,那时是来看在河海大学读书的中学同学小田。今日的秦淮河庙堂依旧,风月依旧,霓虹依旧,烟雨依旧,但更多的是熙熙攘攘,是嘈嘈杂杂,感觉很不好,真想一下子飞回小城去,去看南门的渔火,去枕南门的涛声。几个月前去花城看在那里打拼经营四季风品牌的熊熊咪咪,也去坐船夜游珠江,船在江上,人在画里,但脑海里涌现的却是故乡的那片海,却是南门湾畔的万家灯火。上个月,父母亲和几个舅妈一起去台湾旅游,听同行的永丰表姐说,纵使野柳的海多么蓝纵使屏东的海多么象洋纵使高雄港口的落日多么美,那些老人们一路上总是念叨着台湾输我们城关总是说和老家差不多。也听说东山在厦门求学工作生活有近四万之众,其中铜陵人最多,他们辛勤劳作,四处打拼,混得有模有样。也常与许多在外工作的家乡人闲聊,毎次他们眸子里总是闪烁着对故乡的眷恋,也听很多人说过,等老了一定会回到家乡,永丰表姐就是其中一个老想回铜陵开一间咖啡屋的人。人,就是这么奇怪,在故乡在城里在家里时总想出城外去打拼去走走看看,可一旦走出去了,却一直念叨世界再大也没家大外面再好也没家好,巴不得一刻不留就回到家乡,扑到妈妈的怀里撒娇,扑到外婆身旁数白发。小时候,它是小小的邮票,长大后,它是窄窄的船票,后来呀,它是矮矮的坟墓,而如今,它是浅浅的海峡。每个人心中都住着一个它:或是一条条古街巷,或是一块块红砖瓦,或是一口口深浅井,更是一个个故园人。千百年来,这种与生俱来的乡愁和故乡情结是永远挥之不去的。千百年来,一代又一代的家乡人心中也都住着一座城,城里人想出来,城外人想进去,象极了米兰.昆德拉的生活在别处。生活不一定在别处,当人们将全部希望和幻想寄托在一个虚无的新环境时,可能人们早已忘却生活在这里的美好。其实,不被生活改变,亦不放过丝毫享受生活的机会,也许这才是生活真正的模样。住在北京的惦记广州的早茶,住在上海的向往重庆的火锅,住在厦门的垂涏东山的海鲜,住在东山的梦到外面的世界,住在铜陵城内的梦想城外的灯红酒绿,住在城外的又羡慕城内的悠闲安静。才饮南门水,又食鹭岛鱼。才上路,却觉已是归期。望乡思乡却离乡,旅途迷途又归途,姻缘际会,千回百转,每个人难以逃出自己心中的那座城。
除了苟且,还可以有诗歌和远方;除了翱翔,还应该有栖息和归途。既要在路上,也别总在路上,生活不一定总在别处。世间万物万事,除了时间,一切皆围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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